明和我妈妈是病友,但他与我同龄。他们都是尿毒症患者,他们的生命之火,全靠医院里那一台台透析机器来维持。
那段时期,周六那天,我妈妈上午做治疗,明下午做。于是中午最热闹的一刻,我们总会相遇。透析机从不休息,做完上午一台病人,马上接下午的那台病人。在透析室里,象明那样年轻的病人,只有明。象我这样年轻的病人家属,只有我。于是,我们认识了。
我们都是很内向的男孩,开始只有眼神和点头微笑的招呼。明通常都会接我妈妈隔壁的那张病床,他的血管非常细窄,一般护士都不敢给他打针。一次我妈妈做完治疗觉得头昏,躺在病床上休息。明在我隔壁开始做透析。一个新来的护士不知道情况,给明一针扎下去,穿了。林护士说,你不能打这个病人,他是我的。大家都笑了。
林护士给明重新消毒,一针下去,还是穿了。我看到明眉头皱了两次,很痛吧。林护士说,请胖老师来吧。胖老师是这里的老护士,出名的“神枪手”,没有她打不了的血管。胖老师来了,把老花眼镜拉得低低,还一边嚷嚷,“别挡光线嘛”。果然是胖老师,一下就中了。胖老师擦了一把汗,略带骄傲地说:不要再挑战我的“神枪手”称号了,我都快退休的人了,你就让我带着这个称号退下去吧。大家又笑了。
就这样,我们每个周六都会碰一次面,风雨不改,也不容有改。
后来我妈妈身体越来越差,心脏又有问题,于是每个星期要做三次透析治疗。这样,我一周就会和明见上两次,周二和周六。
明的皮肤很好,从来不长痘痘,很光滑。但一拉起衣袖,两条手臂各有几条刀疤,又深又长又粗又黑,甚是吓人。明告诉我,他的皮肤很“娇气”,伤口愈合总是很慢,而且总会留下很粗糙的疤痕。做透析又不得不做瘘(一个手术,把动静脉桥搭在一起,以增加血流量),明的手臂几道疤痕,就是做瘘失败遗留下来的。
我和朋友握手,总是习惯用一用力,以表礼貌。但和明握手,总是轻柔得像握着英女王的手一样,而内心总是难免流过一丝酸酸的滋味。
由于身体不好,明没有继续他的学业。幸好互联网开始发展,明自学建网业,在网上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,最后搞了一个联盟,体现了自己的价值,也确定了自己的社会定位。
由于兴趣不同,我不熟悉他的联盟,但不时也会在报纸,电视上,看到对他的采访。真一号人物。
在现实生活中,明是病人,我是病人家属,我们有着更多的“切身利益”的谈资。
由于社保的关系,我妈妈后来转了一间医院做透析,自此,我和明就少了联系。但彼此并不陌生。2004年6月的一天,明的一个同学告诉我,明的身体好差,连医院都不肯收。我一听吓了一跳,医院对老病号总不至于这么残忍吧。于是相约去明家探望。大家在楼下相约好一起上去的,一位朋友还事先告戒大家,不要乱说话,探望一下就让他多休息,不作过长的停留。
大家见到明了。气喘吁吁的明,坐靠在床背上,一个高高的枕头垫在一条手臂下。我跟他还是点头打个招呼。他的朋友问候了一下,说只要帮得上忙的,尽管支声,大伙一定帮忙。明的这帮同学朋友,很义气。
只聊了一会,大家要告辞了。我说我留下再聊几句。等大家退了出去,我问明:“心衰?”
明喘了口气:“是。”
我:“肺炎了?”
明:“还是你懂我。”
我和明那次聊了很长时间。他的同学都先告辞了。我能帮到明的,或许只是做一个倾诉的对象,一个懂得倾诉内容的对象。明妈妈一般都担心自己儿子的精神,不希望来探望的朋友作过长的停留。但见到我显然很是高兴,倒了杯茶让我和明好好聊聊。
告辞的时候,我握着明妈妈的手,紧紧地握了很久。她是儿的母亲,我是母亲的儿,我们同样都是一个不幸的家庭的一份子。同样都用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支撑着各自不幸的家。
还是2004这一年,明住院做瘘手术。明爸爸和明妈妈辛苦了几晚,我知道后就替了俩老一晚。那晚一个长辈去探望他,却突然昏倒,马上转入了急诊。那一晚,我急诊病房两边走,明没有兄弟姐妹,对上一个个都是花白花白银丝的老人。忽然觉得,人活着就好,一切都不重要。在生命面前,所有一切,都显得那么渺小。
明挺过了那一关。慢慢又继续他的事业了。而我和他的联系又渐渐稀疏了。
偶尔,我们在网上碰到,便打个招呼。十年了,或许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交流了,彼此都太熟悉这个病了。往往招呼过后,便无语。争取在活着的时候,赶紧干自己要干的事。明和我妈妈都明白这个道理,不同的是,一个为人母,一个为人子。
圣诞这天,惊闻噩耗。
今天去了明家探望明爸爸和明妈妈。明家没有摆设灵堂,俩老说后事从简。我一次又一次的握着明妈妈的手,她听力很差,不知道我和明爸爸在说什么,只是我望着她的时候,她总是慢慢地点着头。面对这位把一生的慈爱全部灌注在儿子身上的母亲,这个时候,我又能说什么呢。
2007年圣诞,失去一位友人,与亡友的母亲握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