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geratum
对于“Optimus Prime”的汉译“柯柏文”,恐怕没有人会认为它是“意译”。
显然,它“应该”是一个音译。但是,问题在于,“柯柏文”到底是哪个词语的音译呢?
长期以来,不少的网友认为:“柯柏文”应该是“Convoy”的音译——“Convoy(コンボイ)”是美版里的 Optimus Prime 这个形象对应在日本版里名字(甚至也可以说,Diaclone里的Convoy跑到了美版的TF里面,被叫做Optimus Prime)——“柯”是“C-”的音译;“文”则是“V-”的,这样解释起来,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,但是这个中间的“柏”字就怎么也牵强不起来了,难道是“ボイ”的音译?这也太乱了吧……所以,这倒算是一桩“悬案”了。
如果告诉他们:“柯柏文”是“Optimus Prime”的音译,那么,他们很可能会觉得这真是有些匪夷所思了。
——“柯柏文”怎么可能是“Optimus Prime”的音译呢?“Kēbówén”和“Optimus Prime”的发音完全“靠不上”呀!
唉……谁告诉你“柯柏文”在这里就是念“Kēbówén”呢?实际的情况应该是:“柯柏文”是一例粤语(广东话)对英语的音译。也就是说,“柯柏文”这三个字在粤语中的读音是与英语“Optimus Prime”的读音是相似的。具体地说:“柯”代表“Optimus”,而“柏文”则对应于 “Prime”。
——啊?粤语里的“柯柏文”和英语“Optimus Prime”读音相似?真的吗?“柯(kē)”能读成“o”吗?好像不太可能吧……
如果你现在不相信,那也没办法,且听我慢慢讲下去吧,呵呵……
首先嘛,我们得用一套你可以容易看得懂、念得出的拼音方案来表达出粤语,就像汉语拼音(Pinyin)可以准确地标记现代汉语普通话的发音一样。在这里,我们不妨使用香港语言学学会制定的粤语拉丁化方案——粤语拼音方案(Jyutping),简称“粤拼”。
注(1):什么是“拉丁化方案”?——你可以这样来理解:用罗马字母(拉丁字母)来标记本来不是用罗马字母来书写的文字(比如汉语里的汉字、日语里的假名与汉字、韩语里的Hangul等)的读音,这就是“拉丁化(Romanization)”。不过,要注意的是:用相同的罗马字母拼出来的音节,由于各个地区的拉丁化方案的不同,其所代表的实际读音也不完全相同。举个例子,同样的“chi”这样的音节拼写,就分别是汉语里汉字“吃”(与它的同音字)和日语里假名“ち/チ”的 “罗马字母(拉丁字母)拼写法”;再比如,汉语拼音标记的“zhi”这个音节,对于说英语的美国人来讲,就很可能不知道怎么准确地发出“之”这个音;而用汉语拼音的中国人看到日语假名“し/シ”的罗马字写法是“shi”,就有可能把它念成“施”,类似地,还可能把日语里的“日立(Hitachi)”念成“嘿塔吃”——这就是因为各地区拉丁化方案存在不同,所造成的一种“错位”现象。反过来,对于实际上相同的读音,而采用不同的拉丁化方案,也会造成拼写上的差异。很典型的,汉语拼音把汉语里的“台北”拼作“Taibei”,而威妥玛拼音(Wade-Giles)则将其拼作“T`aipei”。甚至,在同一个拼音体系中,为了区别出字(词)义的不同,会给实际上完全相同的读音配以不同的拼法,比如英语中的“同音异形词”:代词“our”和名词“hour”——用一个不发音的‘h’来区分词义。
注(2):同粤语拼音方案(Jyutping)一样,还有一种非常值得推荐的粤语拉丁化方案——广东话拼音(Penkyamp)。本文选择粤拼做示例,并不表示粤拼就完全地比广东话拼音更好,其实,广东话拼音也有粤拼所无法比拟的优点,比如广东话拼音比粤拼更能系统化地反映出广东话的元音。本文之所以选择粤拼,主要是因为它更方便于电脑或网络上的输入和校验。
好了,我们现在就用“粤拼”来看看粤语里的“柯柏文”到底怎么读(我们姑且用一对正斜杠来把音节给括起来):
柯 /o/
柏 /paak/
文 /man/
注(3):其实,“柯柏文”这三个字在粤语里还都是“多音字”,在这里,就挑选出能说明问题的那个读音而已。
——这个……真是奇怪呀!“柏”这个字怎么会有“paak”这样的拼音?汉字的读音不都是“声母+韵母”或者“韵母”这样的“单音节”读音吗?怎么会有“声母+韵母+声母”(p+aa+k)这样奇怪的写法呢?怎么有点像韩语啦?广东那边真是有些古怪了……
什么“古怪”?!唉……不懂就不要乱讲话好不好!……这种什么“声母+韵母+声母”的认识方法是谁教你的呀?你这才是古怪呢!
还是先从纠正你这种“声母+韵母+声母”的错误认识开始吧。
汉语里的汉字,的确是“单音节”的文字,具体地说,就是“声母+韵母”这种模式,有时候,声母可能不存在,即“零声母”,那么就是单独地发“韵母”音,比如“柯”念/o/就没有声母。
而韵母又分为韵头、韵腹、韵尾这三部分,韵头和韵尾这两个部分有时候会不存在,但是对于一个汉字,韵腹则几乎肯定是不可缺少的。举例来说:
现代汉语普通话里的“香”念/xiang/,其中:/x/是声母;/iang/是韵母,而其中的/i/是韵头,/a/是韵腹,/ng/是韵尾。
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,作韵头的只有/i/、/u/、/ü/这3个,比如在/liang/、/guan/、/xue(其实是xüe的简化)/中;而作韵尾的只有4个,分别是2个元音韵尾/i/、/u/,以及2个辅音韵尾/n/、/ng/,比如在/fei/、/miao(其实是miau)/、/ren/、/chang/这些音节里。既没有韵头又没有韵尾的韵母,就叫做“单韵母”,比如/ta/中的/a/。
——那么,照你这么说,/paak/中的/k/也是韵尾罗?真的假的?不是说只有/n/和/ng/这两种辅音韵尾吗?不要告诉我/k/是元音!
是的,/paak/中的/k/的确就是一个韵尾,但是,拜托你仔细一点好不好——上面都说得很清楚啦:现代汉语普通话里只有/n/和/ng/这两种辅音韵尾;但是在非普通话的汉语里,出现的韵尾的情况可就多啦!
在这里,我们不妨就讲讲以/t/、/k/、/p/为韵尾的情况,因为这还是比较有意思的。为什么说有意思呢,因为,以这三个辅音作为韵尾的字音,可以说是汉语历史进程之中的“活化石”呢!——有它们存在的地方,通常都是体现了从上古以来就存在于汉语里的一种声调——入声。
我们知道,在现代汉语普通话里,关于声调,通常有四个,即阴平(第一声)、阳平(第二声)、上声(第三声)、去声(第四声),有时候还会有轻声,这是普通话的一个特色。实际上,以上这“四声”是从古代汉语里的“四声”发展而来的,而古代汉语里的“四声”跟今天的“四声”不完全一样,它们分别是:
平声——后来分化成现在的阴平和阳平;
上声——后来有一部分变成了现在的去声;
去声——就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;
入声——这个声调在现代汉语普通话里已经完全被分化到去声、阳平和上声(按转化率之多寡排列)里面去了。大部分北方人完全不能体会到它的存在;但是对于那些会说保留了入声的方言的人(大多数在南方)来说,则是可以轻松地分辨出它来。
会说粤语的网友,不妨念一下这几个汉字:
入(/jap/);黑(/haak/);粤(/jyut/)……
怎么样,体会到入声的感觉了吧!
其实,即便在属于北方方言地区的南京(南京话、扬州话也被称作‘江淮官话’),入声也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;甚至在山西绝大部分地区所讲的晋语中,也保留了入声。纵观以上这些地区的入声,基本上都有这样的一些特点:第一,从发音上来说,入声都很短促;第二,从韵母的结构来说,入声大都以/t/、/k/、/p/这三个“塞音”作为韵尾;还有一部分是由以上这些“塞音”韵尾合并发展而成的“喉塞音”韵尾(侯赛因?……你自己敲一下脑袋得了);最后,还有一部分,连喉塞音也彻底消失(变成了不带韵尾的入声),但是入声的声调特征被保留,所以还是入声。
注(4):喉塞音(The glottal stops)的例子:来自南京或扬州或福州的网友,用你们的“白话”来读一下“六”这个字,就可以体会到声门把声音给“夹断”了,这就是喉塞音。
注(5):总体上说,“塞音(The stops) → 喉塞音 → 没有韵尾”这种入声韵尾的过渡规律,从地理上的方向来看,是“中国的南方 → 北方”。
注(6):粤语的声调系统非常复杂,远不止“四声”,而是具有“九声”,分别是:阴平、阳平、阴上、阳上、阴去、阳去、阴入、中入、阳入。
那么,怎么解释粤语的“柯”读音/o/会和普通话的/ke/相差这么大呢?
我们还是从上古汉语的字音说起吧。
“柯”字在上古属于“见母歌部”——这个“见母歌部”的意思,用今天的话通俗地来说:就是“以[k]为声母,以[ai]为韵母”(注意,这里用方括号,表示这些是国际音标)。
显然,我们可以试着这样来理解:粤语里的“柯”字相对于上古时的“见母歌部”,丢失了“见母”(辅音[k])。而又从“歌部”(元音[ai])中分化到了/o/,这部分在南方各方言中发/o/的“歌部”字,到了北方话中,却是分化成了/e/,请看以下一系列汉字:
汉字 上古(中古) 普通话 粤语 南京话
→ (声母韵部)(汉语拼音)(粤拼标记)(汉语拼音)←←拼音系统
阿 影母歌部 e/a ngo/o/aa o/a
屙 影母歌部 e ngo/o o
俄 疑母歌部 e ngo o
鹅 疑母歌部 e ngo o
饿 疑母歌部 e ngo o
哥 见母歌部 ge go go
歌 见母歌部 ge go go
苛 匣母歌部 ke ho ko
科 溪母戈部 ke fo ko
颗 溪母戈部 ke fo ko
蝌 溪母戈部 ke fo ko
可 溪母歌部 ke ho ko
课 溪母戈部 ke fo ko
禾 匣母戈部 he wo ho
和 匣母戈部 he wo ho
河 匣母歌部 he ho ho
荷 匣母歌部 he ho ho
贺 匣母歌部 he ho ho
其中,从“可”的“阿”、“屙”、“哥”、“歌”、“河”、“荷”等字,在语音演变方面,有着显著的“亲缘性”。
其实,除了歌戈部字有这样的分化以外,在其他部的字中,甚至存在“同时”在北方话中分化为/e/和/o/(/uo/)的。
比如“铎部”(韵母[ak],有入声韵尾)的:
从“铎”的“择”、“泽”(韵母为/e/)与“铎”(韵母为/uo/)等;
从“各”的“各”、“恪”、“客”(韵母为/e/)与“落”、“骆”、“洛”、“络”(韵母为/uo/)等;
还有一些跨部的字,比如:
从“者”的“者”、“奢”(韵母为/e/)与“著(俗作‘着’)”(韵母为/uo/)等。
至于“文”字念/man/(类似汉语拼音的/men/)而与普通话的/wen/有差异,也可以从上古和中古到现代的语音演变来考察。
“文”字在上古时属于“明母”,到中古时归入“微母”。“明微母”的发音是[m],即双唇鼻音。
“明微母”的字发展到现代普通话,一部分还是原来的双唇鼻音即声母/m/,还有一部分则演变成“半元音”的声母/w/(其实是韵头或韵腹/u/),我们可以从下面一些字来看出这种发展过程中的“亲缘性”:
从“每”的“梅”(声母为/m/)和“侮”(声母为/w/);
从“免”的“免”和“晚”;
从“文”的“闵”和“文”;
从“末”的“末”和“袜(‘襪’的俗字)”;
……等等等等。
总结起来,“明微母”由/m/分化成/m/和/w/,从地理上的方向来看,是“中国的南方 → 北方”。在“不南不北”的长江中下游地区,南京话(江淮官话)已经完成了这种分化;而对于一部分吴方言(以上海话为代表)来说,则还没有,也算是汉语历史进程中的“活化石”了,呵呵……
至此,“柯柏文”是“Optimus Prime”的音译,也算是论证定音了。进一步地,我们还不难得出以下的一些结论:
(1)在语音方面,粤语保留了许多古老的汉语发音。
注(7):粤语保留了许多古老的发音。比如:保留古汉舌根鼻音声母(比如‘俄’的声母/ng/),以及最完整地保存了汉语自古以来就有的入声。
注(8):其实,在词汇、语义、语法方面,粤语也保留着大量古汉语的成分。古词古义得以保存,所以粤语的遣词造句显得尤为古雅精致——大家多听听粤语歌曲就会有所领会。在语法上,保留古代汉语特征很明显的有:修饰成分后置,比如粤语里的“人客”就是普通话里的“客人”。
(2)应该尊重“柯柏文”一词的原始由来,即粤语对英语的音译。把“柯柏文”牵强附会作“Kēbówén”甚至往“Convoy(コンボイ)”上去生凑硬靠,很难说不是有些可笑。
(3)应该了解到汉语甚至整个人类语言在时间(历史)、空间(地理)上的多样性、丰富性,这也是很有乐趣的事情。
谢谢!
[ 此贴被ToyEz-Info在2005-02-02 11:22重新编辑 ]